2015年11月28日新闻周刊文稿
本周视点:无户之口
主持人:
中国有多少没上户口的人呢?很多人在本周知道了答案。1300万,而且还要加上“最少”两个字,最少1300万。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1300万没户口的人占中国总人口的1%,也就是100个人当中就有一个没户口的。而这1300万人比希腊全国人口多200万,和北欧三国,挪威、芬兰、丹麦的人口总和差不多。这么一想来,数字的确让人惊讶。而更让人惊讶的应该在数字的背后:没有户口的人一直在过着怎样的生活?教育、医疗、出行、社会保障,处处是坎儿,到处是墙,每人一堆故事。他们正是我们常说的“黑户”。本周,数字透明了、阳光了,那么接下来,整个社会又该如何让这些“黑户”真正走到阳光之中呢?《新闻周刊》本周视点关注:“黑户”如何走进阳光?
短片一:
【现场】李雪买药
我想买康泰克 售货员:你有身份证吗? 我没有身份证,也没有户口 康泰克属于含麻药品 你买不了 售货员:你这么大孩子了 怎么会没有户口呢,麻黄素
解说:
为什么没有户口?为什么没有身份证?每当面对陌生人这样的疑问,李雪只能无奈地进行解释。其实,在黑户阴影下度过的22年里,这又何尝不是她自己心中最大的疑问。
【同期】李雪 翻户口本
这是我们家的户口本,这是我爸的,这是我妈的,这是我姐的,就是没有我的那一页。
作为当年父母超生的二孩,李雪出生在北京永定门桥附近的胡同里。22年前的这张出生证明,李家人始终收藏,在办不成户口的情况下,它成了李雪证明“我存在”的唯一凭证。
【同期】李雪
这张纸就是能作为出生的一个证明
但是没有任何一个法律效益
持这个 出生医学证明书
到户口登记机关办理出生登记
尽管早在1988年,公安部和国家计生委就明令禁止各地设立“限制超计划生育婴儿落户”的法规,但是,当李雪的父亲拿着出生证明为其落户时,却遭到派出所的拒绝,随后,李雪的母亲被单位开除,街道计生办向李家开出了5000元的社会抚养费罚单。双双患有先天残疾的父母交不起罚单,父母在几个部门之间来回奔波,而眼看着李雪就到了入学的年龄。
【同期】李雪
我没有户口去报上学,人家学校不收 3 50
李雪的母亲:李雪一看,她同龄年的小孩一上学孩子就哭着说妈我就想上学,我说你上不了,你没有户口。 4分
李雪:等于现在一天学都没有上过,然后九年义务教育也是没有的。每次和我妈妈路过,都会看到上学、下学等等,也是特别想去,但是没有办法。 10分
在姐姐的帮助下,上不了学的李雪学会了拼音识字,随后她又开始自学法律,一家四口除了到各部门上访,也开始寻求法律途径。然而,官司一次次败诉,上访一次次失败,李雪却一天天长大,没有户口办不了身份证,她几乎体会到了什么叫寸步难行。
【现场】视频拍摄于2011年
工作人员:是包裹。叫什么?李雪啊?
李雪:对。
工作人员:1211。他们没拿出去。给我你身份证。
李雪:我没有。
工作人员:你,什么都没有啊?
李雪:就是使用出生证。没有,我没户口。所以什么都没有。
工作人员:那怎么给你取啊。
【同期】李雪
法院、检查院寄过来的结果,邮局等等他们要你的身份证;生活中的话也会说,在大街上走可能会被警察查身份证这些事情,然后我只能拿我的出生证明去证明我
住在铁道旁却没法买票坐火车,去图书馆用的是爸爸的借书卡,手机卡、公交卡全部是由爸爸帮着办理,一张薄薄的出生证明给不了他任何的存在感。
【同期】李雪
我无法说向社会上更多的人,或者是像法院检查院证明 我是存在的 我是出生在中国,但是/我是不是中国公民,我也在怀疑。因为我在中国没有得到任何一个权利,一个保障。36 10
去年父亲去世以后,家里的收入来源就只剩下母亲每月720元的低保,李雪也希望能够早点自食其力,跟上同龄人的步伐。在大学生朋友的帮助下,她来到大学校园旁听一些课程,她也注册了微博,在虚拟的网络世界拥有了一个身份。然而,她也深深地感受到自己与社会的脱节,社会在飞速前进,仿佛只有她陷到户口的陷阱中原地不动。
【同期】李雪
能听懂一些老师讲的一些课。然后比较也怕人家发现,会直接躲在一个角落里,40 30我觉得跟人交流起来的话也是积极困难 38 / 然后找一些什么,小时工、餐馆,然后一些,哪块短盘子,搞卫生这些,都需要身份证
虽然官司节节败诉,但在2012年,关于为何不给她办户口,永外派出所终于给出了的一个书面解释:新生儿户口登记,除了出生证明,还要出示计划生育服务证,像李雪这样的超生儿还要出示缴纳社会抚养费的证明。这样的解释让李雪万分不解。
【同期】李雪
计划生育是针对我父母的,不是我。因为(法律)里边也写的很清楚,是对计划生育的人进行处罚,或者是等等一些措施,但是对婴儿应该去落户的 18分
上周六,公安部称将研究解决1300万无户口人员的落户问题。这让李雪对于户口问题的解决多了几分期待,这样一个早该依法办理、却等待了22年的户口,不知何时到来。
李雪这几天非常忙,因为各路的记者都当她是典型来采访。其实,过去十多年,李雪和家人也一直很忙,忙着一次又一次地去跑派出所想要上户口。当然,愿望一直没能实现。其实李雪不过是与她有同样命运人群的一个缩影。在1300万的所谓“黑户”中,与李雪一样 因为户籍与计生工作捆绑在一起、没有缴纳社会抚养费而最终成为“黑户”的,大约占到了1300万人当中的一半。而另一半就比较复杂,比如上大学迁走了户口,但毕业后没找着工作或四处漂,户口不落地了;还有未婚生育,还有太偏远、以及没有上户口意识或者其它的一些原因。但不管什么原因,没户口的困境,他们是一样的。
短片二:
来自北京市海淀区睿博社工事务所的康宏,本周一直在联系自己帮扶的几个青少年,想尽快把公安部提出解决黑户问题的消息告诉他们。
康宏:第一关心的是它什么时候开始真正落实,什么时候开始推出,如果推出的话需要什么渠道,什么文件或者说需要什么证明来完成这个户籍的确定。而且我会把这种积极的政策形势会先通知他们,让他们心理上有一个期待,我觉得可能会对他们整个生活动力是有一个改善的。
作为社工组织的一员,康宏是从2013年开始接手深宵外展的工作,也就是在深夜的城市街头寻找无家可归的孩子,并对他们进行心理和生活上的救助。
康宏:在工作中实际上接触的未成年人,需要帮助的未成年人,大概能有400人左右。应该是4到5名的黑户,大概占这个总百分比的1%。
两年时间,1%的比例,四五个孩子,看上去这个数字在康宏的工作中很是微不足道,但事实上,为了这1%,康宏和伙伴们却付出了大量的精力和心思。
康宏:因为其他的流浪儿可能会通过一些其它的方式勉强生活,但是他们可能连这个机会都没有,因为他们没有身份证明,很多单位或者很多这个用人单位,是没法满足他们的这个劳务关系的。
通过对流浪孩子的帮助,让他们自身得到提升,最终能在社会中自立,这是康宏他们工作的最终目的,但是在实际工作中,一旦碰到没有户籍的孩子,所有的工作前提,都得先围绕户籍展开,今年已经17岁的陈明亮,就是一个这样的例子。
康宏:他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并且是一个残疾的孩子,是先天性残疾。他的父亲在一次劳务纠纷后,也变成了残疾,并且他自己的生活照理可能都出现了困难。最终选择了放弃这个孩子。
陈明亮患有先天性白内障,9岁那年,他被养父遗弃在北京西站,从此开始了流浪生活,而即便如此,陈明亮也从未靠偷抢度日。康宏和伙伴们接触到陈明亮之后,发现不管是要帮他找工作或是给他找到某些生活保障,必须要解决他没有户籍的问题。
康宏:我们就联系了当地的这个公安机关,公安机关的话说是,我们可以去通过让他来,就是本市,就来这个当地去做这个DNA鉴定,然后通过等于整个这个公安的这个户籍网,然后来进行一个比对。如果能比对出来亲生父母的话,那得看亲生父母是一个什么态度,做下一步工作。
亲生父母不承认孩子怎么办,比对不出亲生父母又该怎么办,这些实际的问题,公安部门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而康宏在询问陈明亮的意见时,这个被两度遗弃的年轻人,也表现出畏惧,这条路实际上还是走不通。而在试图帮助其他几个孩子办理户籍时,遇到的问题也类似,在与基层户籍管理部门沟通中,康宏听到最多的是,“我们也没办法”。
康宏:户籍最根本的办理证明是出生证明,但是作为他们来说,从年少的时候就缺失了这些东西,到现在来说,出生证明是不可能找到的。黑户面对现实的残酷,很多是选择流浪,或者是在社会最底层挣扎着,他们经过长时间那种积累,已经跟原来的生活或者最初的,刚出生的时候这些生活脱离太长时间了,最终已经无法追根溯源了。
近距离接触流浪的孩子,最让康宏和伙伴们有无力感的,恐怕就是在救助过程中,看到孩子因为生活所迫而触犯法律,而黑户则更是给这样的危险加重了份量。在与孩子们的推心置腹中,康宏感受最深的,还是流浪的孩子在社会中遭受的冷眼和排斥,没有户籍不是孩子的错,流浪也是他们无奈的选择,让他们感受到尊重和温暖,是这个社会应该去做的。
康宏:与其说他们是黑户,可能用没有国籍的孩子,他们更愿意能接受。因为可能每次谈到黑户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都会很敏感,因为可能他们也通过自己的方式,来不同地尝试去争取自己的一个身份。他们也想去找工作,但是很多时候卡在这个环节,所以他们对户籍本身可能并不是很关心,他们更关心的是户籍的作用。
上户口,本应是无条件的。这个规定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定了,但后来,由于计划生育政策的调整出台,无形中,上户口与之捆绑,造成了新的大批没户口的人。在这批人当中,由于没有户口,不方便太多了。在相关的抽样调查中,有一个数据让我印象非常深,那就是1300万人当中,大约四分之三的人没有受到过良好甚至正常的义务教育,都是没有上过学,或者至多小学毕业的。想想看,占四分之三啊!在目前九年义务教育向十二年义务教育行进的过程中,这个数据是多么地刺眼。而他们,同样与我们生活在同一个蓝天之下。
短片三:
声音进入:音乐+快镜头
万海远 国家发改委宏观经济研究院副研究员:黑户群体其实在我们实际生活当中一点都不远。我自己的身边就有不少案例。
解说:万海远,国家发改委宏观经济研究院副研究员。对于中国“黑户”群体的了解不仅因为他是《中国“黑户”群体生存状态调查》报告作者之一,更因为来自农村的他曾经也是一个“黑户”。他说尽管一直在做这方面研究,但当他和调研组,花了十四个月对分布在全国十五个省、自治区的1928个有效“黑户”个体进行了调查之后,对这个群体的庞大还是感到震惊。
同期:万海远 国家发改委宏观经济研究院副研究员: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发现有1300万,通过我们自己的调查,发现可能这个数据甚至可能还比这个只会更多,所以这个问题是非常严重的。
解说:如果单从字面上来理解,“黑户”就是没有户籍、没有身份证的人。然而当万海远和他的调研组对一千多样板中的三百多个个体一对一的进行访谈之后,“黑户”就不再只是这简单的几句能解释的了。
同期:万海远 国家发改委宏观经济研究院副研究员:没有工作,受教育程度低,收入情况普遍偏少,这是很大的程度上都是来自缺乏户籍这么一个身份,普遍都不太自信,比较悲观,对这个社会的认知缺乏一个,被认同感是普遍存在的。
解说:在《中国“黑户”群体生存状态调查》中我们看到,产生“黑户”最主要的原因是“超生不能上户口” 占到50.8%,没有主动登记占15.2%,未婚生育不能上户口占到10.1%。不难看出,这些所谓的“黑户”人群,往往都是从降生开始就被动的成为另类人群,游走在社会边缘。因为户口虽然只是几张纸,但却和权益密切相关。
同期:万海远 国家发改委宏观经济研究院副研究员:跟一个“黑户”访谈的过程中,他提到他们也积极争取过,去申请户籍,申请低保,到最后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跑下来,我们的户籍本身有很多的权利,有很多这个社会福利是的紧密挂钩的,所以当我们中国的黑户问题产生的时候,就会伴随着很多社会福利,社会制度,包括个人权利的丧失。
解说:调查数据显示,由于无法接受正规教育,文盲的比例高达44.2%,没有工作占到了43.8%。为了争取自己的权益,和22岁的北京女孩李雪一样,很多“黑户”都曾经为了找回自己的身份而努力。但是由于长期以来户口登记都和计生证明及超生罚款捆绑在一起,对于经济困难、交不起罚款的超生家庭,自然就给孩子上不了户口。
同期:万海远 国家发改委宏观经济研究院副研究员:很多黑户群体已经过了生育年龄,过了45岁以上的比例站了30%以上,所以这一部分群众,如果再进行下去,不去解决,就会形成新的一个不断固化的这么一个底层群体,构成对这个社会的潜在危险因素之一。
解说:由于在我国很多地方,新生婴儿落户除了出生医学证明外,还需要提供父母的双方的户口,身份证,结婚证以及生育证明。对于到了生育年龄的“黑户”来说,无法证明自己是谁,就连结婚都是不可能的,更别说给孩子上户口提供这些证明,他们的子女往往也就变成了“黑二代”。
同期:万海远 国家发改委宏观经济研究院副研究员:对这部分黑户群体,他们跟我们一样,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公民,作为公民我们都有基本的公民权利。经过通过我们跟他们实际的一个面对面的访谈,我们发现普遍这个群体的权利很难得到保障,他们的生存、生活,包括工作的空间越来越小。
解说:由于没有“身份”,从来没有乘坐过火车、飞机,也没有住过正规酒店的占了39.3%,再加上现在各项实名制政策的推出,他们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狭窄,不能结婚、不能上学、不能坐飞机、不能办银行卡。。。更多人只能隐藏在角落里。近日,公安部召开会议,研究解决全国无户籍人口的户口登记问题让很多人看到了“黑户”们“洗白”的希望。
音乐起:
同期:李雪妈妈:我们孩子没有未来,没跟你说吗?
同期:李雪:最想做的就是把我的一个教育要补回来
同期:万海远 国家发改委宏观经济研究院副研究员:我觉得他们的要求完全的合情合理,一点都不过分,这是他们作为一个公民应得的权利,这是作为一个人他们一个基本的人权保障,作为一个社会的一份子,他理应得到他应该得到的这些东西。
1300万这个数据走到了阳光之下,接下来就是让这1300万人如何走到阳光下,与我们一样,平等的呼吸、生活与工作。但挑战也不小。有意见说,让超生的不交社会抚养费就直接补上户口是对那些交过抚养费人的不公平。针对这种意见,也有人说,交不交抚养费是一回事,上不上户口是另一回事,后者是必须的,“被超生”又不是孩子的错。还有的人站在中间提建议,交不起钱的可不可以转换成当义工等方式来补偿呢?等等等等。但是,不管我们怎么说,这1300万人都不能继续当“黑户”,对不对?尽快地让他们走到阳光下,是时候了。